我的房子在临海的一处林间边缘。一年四季,无论林中树木的枝叶是涂满深绿,还是被积雪装点,这些高大的杉类只把他们宽大而枯皱的树干留在人们的视野里。虽说是临海,但即使站在门前眺望远方,也看不见海岸线的踪迹。只有隐隐约约的海腥味儿还在提醒你这里是海的领域。
出门时记得闩好门。你可以沿着被长久踩踏出的路迹走出树林——那是木屋的前任主人,一位猎人时常行走的路线——步行三四分钟,你就已经能够感受到逐渐明显的海风。这种海风凝滞地向你涌来,接触到你扬起的衣襟时,忽地转向,包裹着你的身体,如同密尔德的溪流撞到石块一般缓慢而滞涩地流过。就在这附近,当路过巨大的深黑色石块,向右手边拐弯再前进两分钟,你眼前看似无边无际的场景就是北方之海。
现在还是冬天,我身上穿戴着厚重的毛绒服饰以规避寒冷。这里的寒冷与普通的干燥的寒冷不同,潮湿让寒气得以裹挟无数微小的水珠,当冷触碰到你稍微裸露的肌肤,一滴滴小水珠附着在你的身体上,持续不息地向你的肌肤之下散发着冷。这种寒冷持久而入骨,一旦沾染过久,就好像骨头都被彻底冻住,狭缝间都结满了细小的冰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会导致你的肉体被内部锋利的尖刃划伤,每走一步都要忍受不知是否真切的碎裂的咔吱声和从骨髓传来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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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密尔德木柴引燃的活火足以解除这种诅咒般的冰冻。我总是感叹密尔德地区拥有这些最棒的东西,也拥有最恶心的玩意儿,比如那里的水。但一定要注意,只有活火才是对抗严寒最锋利的兵刃,死火不是。绝对不是。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是我们经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难才得出的结论。
我就站在山崖边,从这里到海面的垂直距离大约有二十多米。山崖的顶部比底部突出,如果从这里放开脚大步迈出,根本没有缓坡给你立足的地方。山崖上残雪未销。我捡起脚边的石头,将它远远地抛入蓝黑色的涌动着的海面。没有声响传来。北方之海的浪花翻涌着,如同举着暗色调绸子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呼号。所有视觉传达到脑部的讯息都告诉我这是应当生畏的景象。然而,海面没有一丝声音传来。我的耳蜗像是突然出现了故障。我能听见液体一般质感的混浊的风迟缓地冲击着我的大衣,能听见土壤之下瘟虫在噬啮着本以被冲击得颓然欲倾的山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睫毛上凝结的小盐粒因为眨眼而逐个掉落的声音。但我唯独听不见海,听不见占有我眼前的世界中四分之三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北方之海被旅行者们叫做“声音的荒漠”“无声之海”。
沉重的帽沿几乎将我的整张脸都密封起来。但尽管我的视野被服装限制,我仍能看出北方之海的无比广阔,并再一次为这我不能再熟悉的景象而震撼。
气压陡然降低,呼吸的节奏因巨大的压迫感改变了节奏。在至远处的海平线,原本零散又稀疏的乳白色云翳像被某种存在所驱动,逐步聚拢,光线好像被扭曲地交织在一起,一并被掩在已然成为厚实的黑色积雨云的云层之下。从远方某一个点开始,黑色蔓延般渐渐笼罩了整个远海之上,云层流动聚合,我能看见电光如笼中的猛兽一般在积雨云之中癫狂地跳跃怒吼。时间仿佛突然加快,躁动的积雨云焦虑地把黑肆意泼洒到每一片远海上空,海风一反原本粘稠的触感,逃离般疾驰起来,在我耳边传出呻吟一样的空气流动声,锐利的风尖像锯齿划过我的眼睑。
海面已然变得灰暗。远海,浪涛从某一处开始向外扩散,随着时间的推移,巨浪越发庞大,接连不断向四周翻涌。就像是无比硕大的无形的神的手从空中伸入海里,绝不停歇地快速搅动,才造就了这无数剧烈向外扩张自己势力范围的,接近几十米高的滔天巨浪。在远海,剧烈的暴风对流,将海水抽入空中,在漆黑的积雨云与黯淡的海水之间,卷起数个不受任何事物控制般狂躁不安的水龙卷。风声暴怒,雷霆万钧。一切事物都好像疯狂了一样,围着某个未知的领域跳起只有起源时期的巨人才会跳的篝火舞蹈。只有海水默不作声。
黑云与巨浪逐渐向岸边袭来,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要把这层山崖以及我全部吞噬——
风忽然停滞。浪涛定格了一个刹那。这一瞬万物寂静无声。
雪花突然从积雨云中飘落。
就像数不清的白色花朵,自地狱翩翩起舞而来。
随着雪的飞扬,云与浪逐渐平静下来。
这个月的“祭祀”结束了。“祭祀”是北方猎人和海港渔夫对这个场景的称呼,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每次目睹这个场景,我都觉得,似乎有某种存在正逐渐脱离束缚。突然想起北方猎人之间流传的传说。据说这片海域确实有自己的声音,但并非常人能够听得见的。曾有一位半聋的吟游诗人路过这里,他说,他在无声之海中听到了响彻整个北方城镇的痛苦的嚎叫声。
现在云层彻底消散了,天空仍然在弥散的雾气之后呈现朦胧的白。海面依旧寂静。
我记下今天我所看到的每一个细节,没有漏掉任何事物。
也许下一次他们会让我到远海的中央。他们会给我一艘小船和一叶桨,就让我去那里记录看到的一切。我似乎隐约明白了木屋的前任主人,那个北方猎人究竟去哪儿了。
但这永远比没有目的地要好。死亡永远比被他们粉碎无用的肉体施以灵魂永恒地分裂之痛要好。
我突然哭了起来,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会有泪水落在我的笔记上,但那再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