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智不需要这些东西,就长了一张非常有棱角的脸。他不是那种从小被拍到大的孩子:相机对于他的家庭是个奢侈品;出社会以后,他干过电话销售,也在流水线上当过工人。可到了摄影师面前,那个不起眼的人消失了。舒适和自信充满了他的身体,间歇性地夹杂一些忧郁,pose 摆得很有男子气概。
毫无疑问,现在的广智和观众更近了。换做四年前刚来上海的时候,他觉得彼此不是一路人。那是个相对高知的群体,以光鲜亮丽的都市女性为主。而舞台上的他看起来笨拙、尴尬,和那些伤心的情感故事遥相呼应。如果不是脱口秀,广智不会从她们那里得到过多关注。四年后,他过上了让许多人羡慕的真人秀生活:走红毯、拍平面、上综艺……他的小红书现在有四十多万关注,照片底下的评论,清一色是 " 帅 "," 帅哥 "," 太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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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智更喜欢这样的自己:一个忧郁的、有点酷的男人。这符合他的审美,但也与他的舞台形象相去甚远。在表演中,他几乎是赤裸的,自嘲起来一点都不留情面,擅长呈现自己最窘迫的那一面,甚至有些没心没肺。但正是这些难堪的过去,让他更加担心别人的评价。他想多藏一些东西,让自己看起来更 man 一些。反正只要表面一片平静,没人知道你底下是自信还是自卑。
在访谈中,广智多次提到 " 审美 " 这个词。怀揣一万块钱来上海说脱口秀是美的。文字工作者使用表情包是不美的。把稿子打磨到极为精细是美的。为了比赛写个行活是不美的。在这个价值相对主义的时代,这种说法是极其罕见的。为了美,他不得不用力。一用力,那些过去的日子又会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提醒他来自哪里。
来到上海的第一天,广智走了四万多步。从火车站出发,穿过大统路隧道,过恒丰路桥,桥下是苏州河。一路往东,这座城市的 " 老钱 " 气质变得越来越浓郁:四行仓库、和平饭店,古老的建筑浸润在奶黄的灯光下,仿如电影里的场景。道路的尽头是外滩,标志性的广告牌把江水映得五颜六色,在深蓝的天空下,狂野地许诺着世上一切神秘与美丽。今夜,他要在这里看一场脱口秀。他告诉自己,来着了。在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广智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奇妙的经历。来上海之前,他已经尽自己所能想象过她的繁华,但现实让他的想象显得格外渺小。这座城市配得上这一路的追求,可以滋养他的理想。他把那一天当作人生的转折点:原来在很多时候,生活可以比你预想的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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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脱口秀圈子颇有点嬉皮公社的作风。演员们囊中羞涩,大部分都是白天上班,晚上上台,但从不耻于谈论喜剧梦想。用广智的话说,不是朋友,而是病友。" 那个时候,相信这个事情能做成的人都是神经病。" 而想要判定这个人值不值得深交,只需要听一次他的表演。只要五分钟,演员们就能从中听出台上人的价值观和生存逻辑。那段时间,找到组织的广智过得非常开心。他和演员们聊创作、聊表演,聊得都有点营养过剩。
但相比交朋友,在物质上他没有选择。性价比是个不存在的概念,他只能选择最便宜的。租房的时候,他在一个顶楼公寓里看上杂物间改成的次卧,窗户只有五十多公分宽。用他在表演中的说法,这房间就和七巧板一样:他和桌子、柜子必须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才有共存的可能。中介告诉他,只要多加一百块钱,就能租到隔壁楼一个更好的房间:窗户大、采光好、望出去都是绿草白墙。但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告诉中介,他就要这套七巧板。
因此,当广智初次在上海登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离观众非常遥远。这里指的固然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阶层上的。即便你没有看过开放麦,只要看综艺节目,就能明白广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观众。舞台下的女孩们大多年轻漂亮、妆容精致,和他贫瘠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虽然她们此刻向广智投射了极大的热情,但如果她们在街上碰到四年前的广智,多半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在喜剧舞台上,理解是不重要的,笑声才是。为了确保观众能被他的故事笑逗乐,他必须诉诸 " 情绪共鸣 "。观众可能没有穷过,但他肯定尴尬过。只要他们通过尴尬去理解穷,就保证能笑出来。" 有些演员非要在舞台上展示自己优越的那一面,其实这样是很傻的。如果你真的会干这件事情的话,你应该去讲述自己的不体面。这样是最正确的。我刻意这么做,是因为我太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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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智告诉我,喜剧舞台是非常残酷的。无论一个人如何光鲜亮丽地上台,只要他不好笑,他的人格和形象就会变得特别小。相反,好笑的人会显得特别高大。虽然当他说出 " 大家好,我是何广智 " 的时候,仍然觉得和观众很远。但观众的笑声给予了他安全感,拉近了双方的距离。一分钟,两分钟 ...... 笑到最后,精神上的连接也成为了可能。
这不代表观众们理解了那些段子的来处,他其实始终是尴尬的。
拍摄的那天,广智也是第一次来到笑果的新剧场。他很兴奋,对着两层的剧场看了来回来去看好几遍。普通人看剧场,只能看得到颜色:地毯是蓝白的,幕布是猩红的,座椅是墨绿的 ...... 但对于演员而言,他需要看得更多,并思考表演的策略:剧场太大的话,吐字要尽力清楚一些;如果层高很高,他就需要在演出的时候多抬头看几眼,跟上面的观众交流,不然观众全程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完美,在广智的审美体系中是高过一切的。为此,他必须非常精细,甚至有些用力。像这样对空间的扫描,他每次到一个新剧场都要进行一遍。上节目之前,他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过从后台到舞台上要怎么走。如果走得太快,观众没有反应的时间。如果太慢,观众就会等得有点着急,场子会冷掉。而开始表演后,他仍然需要时刻关注观众的反应,以此为依据调整说话的节奏。当然,精细都被隐藏起来了,观众看到的仍然是那个用力融入的异乡人。他很羡慕那些轻松的朋友。但对他而言,不用力就学不会。
这些年,广智离那个异乡人越来越远了。在表演中,那些窘迫的生命体验被技术封装成经验档案,不再是当下的情绪。而生活上的变化就更大了。他搬离了那个狭窄的房间,租下了一个 72 平米的两室一厅:" 一个房间住我,一个房间住我的尊严 "。他是小红书上的潮人,照片上的外套换了一个又一个风格:黑色的皮衣、绿色的棒球夹克、蓝色的牛仔服 ....... 这才是他理想中的自己,甚至比他的理想要更好。
格纹外套,格纹长裤 kenzo在旁人看来,广智已经时来运转,熬出头了。但他仍然觉得如履薄冰。有一次他买了一件衣服。结账的时候,店员告诉他要八千元。他嫌贵,但放回去又觉得有点丢人,感觉那个租小房子的自己在看着他。这不还是跟当年一样嘛?
但回头一想,除了穷,当年也没有什么不好。选择上的匮乏,让他没有很多精神内耗,可以没有退路地把整个的未来托付给脱口秀。假如他当初更有钱一点,可能会在来上海之前请朋友帮自己租个房子,每个月会定期收到父母的资助,就这么慢慢地养着自己的脱口秀生涯。那种生活虽然更舒适一些,但广智仍然觉得曾经的自己是更美的,像是一种信仰之跃。
在访谈的最后,广智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没有任何工作可以做的话,他还是会回到剧场去说脱口秀。那时的自己不再用担心赚不赚钱的问题,不会像现在那么焦虑。" 你有这么一个事的话,即便前面有一堵墙,我都知道无论什么时候转身,后面的那条路都是通的。"
我们奋力逃离的过去,也在以幽微的方式滋养着我们。终点,也是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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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 & 撰文 / 阿灶
摄影师 / 赵乐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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