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秦钟服了中药,躺在榻上迷迷糊糊,昏昏入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听到有人叫他。后来,那叫声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睁眼看了看,原来是姐姐回来了。他不由纳闷:姐姐不是已经过世了吗?怎么如今又回了家来?没等他相问,姐姐可卿就过来拉住他的手,哭道:“这是怎么了?我才几天没有回来,你就病成这个样子。”秦钟也哭道:“姐姐,你不是死了吗?怎么还能来看我呀!”秦可卿笑道:“傻弟弟,姐姐并未死去。我是进了警幻仙境,做了仙子啦!”秦钟听了忙问道:“警幻仙境在哪里呀?”可卿道:“别问啦,那是一个凡人俗子永远到不得的地方。姐姐在那里听说你身子不好,便回来看你一看。你眼下可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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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姐姐的问话,秦钟的高兴神情立时低落下来,红着双眼道:“姐姐,弟弟这回怕是好不了啦!”可卿问:“弟弟为的什么得了这个病?”秦钟不好意思地把他与智能儿的相识相爱一五一十讲给了秦可卿,最后说道:“姐姐,救救我吧!我现在只想着智能儿。我若死了,只怕她也活不了啦!”
秦可卿听完秦钟的述说,沉吟半晌,方说道:“我的好弟弟呀!你和你姐姐一样,陷进的也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人生在世,一般说来,多是为利、为名,正可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我们姐弟,不,还有贾府的宝玉,我们三个所追求的并非荣华富贵,也非高官厚禄。千头万绪,怎一个"情’字了得?我为了"情’字,误嫁宁府你姐夫,掉进贾府那口大染缸,终究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而你呢,小小年纪却不喜读书,喜在情场大显身手,最后也将不为尘世所容。姐姐自从离开人世去到警幻仙境之后,方领略到为人一世的诸多不易,对世上的道理归总为:财是无情剑,情为杀人刀。你看,这世上的芸芸众生,碌碌一生,多数安分守己,随遇而安,生活倒也过得有滋有味,享尽天伦;而有一部分人则不甘平庸,或为财大开杀戒,或为情奋不顾身。可终究有一天,为财的倒落得财尽家散,为情的也难逃情未了、身先亡的结局——真正是概莫能外。”
秦钟听了,似有所悟,点头道:“姐姐说得甚是。其实,弟弟只不过是心有所爱,倾情待之。如此何罪之有,落得不能善终呢?”秦可卿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世上为情活着的人其实大有人在。其间也分为两类:一是滥情,二是痴情。所谓滥情者,即乱情也。此类人也,若是男子则妻妾成群,更兼拈花惹草,欲天下所有美女尽自己一时之乐;若是女人则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犹如禽兽之乱淫滥配也。天下此类男子居多,达官贵人,纨绔子弟,似你姐夫及贾家多数男性皆属此类。说起痴情者,要怨造物主太不公平,留在人间的痴情人太少,有如凤毛麟角,寥若晨星,百里千里也难挑出一二。据我目前所见,除了贾府宝玉宝二叔外,就只剩咱们姐弟了。只是姐姐我因痴情而误入泥淖,即使万年悔恨也怨不得别人,只有遗憾白来世上一遭。而弟弟你呢,也实在算得上情种了,年方十二便畅游爱河,游弋自如。可惜你年纪太小,身骨尚嫩,经不得风寒侵袭,更经不得大泄精元。姐姐看如此光景,弟弟你运数也已使尽,恐在世上的时日不会久长。只可怜爹爹风烛残年,可如何是好?”秦钟边听边点头唯唯道:“姐姐所言若真如此,那智能儿的将来又会如何?”这时秦可卿款款站起身来,微微笑道:“姐姐只顾与弟弟闲话,忘了时辰了。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警幻仙姑会怪罪的。”话音刚了,她便飘然无踪了。秦钟连声喊道:“姐姐留步!姐姐留步!”怎么叫喊,也无济于事。忽然,他又听见有人在急急地叫着他:“鲸哥醒醒!鲸哥醒醒!”睁眼一看,原是宝玉和茗烟在呼叫他,刚才与姐姐相会也是南柯一梦。
那秦钟正要问宝玉何时来的,宝玉却连声叫道:“不好啦!鲸哥,我们刚才先到上房,见到你爹已经在床上过世。这可如何是好!”秦钟未听也罢,一听爹爹殁了,便如魂飞魄散,大叫一声“爹爹”,登时昏死了过去。宝玉和茗烟又叫又捶,半晌方醒。宝玉安置好秦钟,一面吩咐茗烟赶快回宁府禀报贾珍、贾蓉,一面指派尚义等家人跑着通知四邻街坊,来帮忙料理秦邦业的后事。一时,宁府贾蓉率众多仆役赶来,并带来许多银两,为秦邦业置棺装殓,料理丧事。可怜秦邦业一世辛苦,却因一双儿女把心操碎,撒手西去。出殡时观者如云,遍是喟叹之声。
只说秦邦业死后,家中只剩下秦钟一人和一个男仆、一个厨妇。因家已破败,那厨妇没几天就辞工回了老家,只有男仆尚义守在秦钟身边。贾蓉料理完秦邦业的后事走时,给秦家留下一笔银子,聊供餐食、用药。只是那秦钟本就病入膏肓,更兼知道老父之死与己有关,所以悔恨交加,平添了许多病症,且一天不如一天。急得尚义如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在秦钟病榻前转圈圈儿,竟想不出一丝办法来。
这一日,秦钟的病忽然见轻起来,觉精神大振,食欲也增了不少,一顿竟能吃下两小碗燕窝汤,高兴得尚义手舞足蹈。秦钟起来,在院子里走了一走,多少天来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暗自思忖:自己身子见好,从此病魔离去,终究身体康复也未可知;若如此一天天见轻,过几天一定得出城去馒头庵看看智能儿,也不知她近来景况如何;如果她因叛离佛规而见弃,自己得设法领她出来还俗,与他结百年之好。他又想:好久没见宝玉了,病体好了,也得亲自去贾府会他一会,感谢他对自家的帮助之恩。
晚上,秦钟又喝了两小碗参汤,吃了一个饽饽。他把尚义叫到跟前,说道:“尚义,自古道"患难见真情’,在我家败落之时,你不嫌弃我,日夜守候着我,才使我有了今天,我要重重谢你。”说着,拿出银子一包,要送给尚义。那尚义哪肯接这银子?二人便你推我让了半天,尚义方接过银子。秦钟兴之所来,又与尚义小酌了几杯,欣然入睡。
他们哪知秦钟此状正是回光返照之征候?那秦钟到了半夜便觉呼吸不便,肚里千般不适,万种难受,且一会儿不等一会儿,在病榻上翻滚不已。尚义听到上房的响声,赶紧过来瞧看,忙连夜出去请郎中过来诊断。连请几家,方有一位姓王的郎中愿意出诊。王郎中来到秦钟病榻前把脉,没听几下就松开了手。他把尚义叫了过去,说道:“秦官人的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药可救,可见命数已尽。我看还是早早准备后事为好!”那尚义听了顿时泪如泉涌。送走郎中回来,秦钟已经时昏时醒,只好时刻守在秦钟榻边。天刚一亮,尚义便赶到贾府,找到茗烟,告知了秦钟病危的消息。
待宝玉和李贵、茗烟赶到秦府时,秦钟已是奄奄一息。宝玉上前哭着叫道:“鲸哥,宝玉看你来啦!”连叫了两三声,秦钟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宝玉再大声叫着:“鲸哥呀,你怎么啦?宝玉来了,你也不理我一理吗?”此时,秦钟微微把双眼睁开一道缝,嘴唇又略微动了一动,好像要说什么。宝玉忙凑上前去,趴在秦钟耳边细听。只听秦钟断断续续嗫嚅道:“……宝、玉……不、不要……忘了……我……记、记住……去……看看……智能儿……她、她……”话没说完,头便歪在一边,没了气了。
宝玉大叫一声:“鲸哥——!”便扑到秦钟身上,大声恸哭起来。李贵上前百般劝说,宝玉方才止住哭声。他拉了拉尚义的手,又向着前来帮忙的众街坊邻居连连作揖,道:“烦劳各位,把鲸卿的丧事办得体面些,我回去就拿银子来!”说完命李贵、茗烟备马,坐车赶回贾府,禀明贾母。贾母听了也落下泪来,说道:“真真可惜啦!多好的一个孩子呀!可怜儿见的,年纪轻轻就这样去了,叫我们做长辈的怎么能不伤心?”说着就喊来鸳鸯,道:“去,把我箱子里那一包五十两银子取来,叫宝玉给秦家带去。眼瞧着忽忽喇喇一家人全没了,这老天也不长眼呀!”交代宝玉带着银两,并又备了一份厚厚的奠仪,前去做家为秦钟吊祭。
七日后,秦钟便被送殡者拉到城外掩埋,不提。
自秦钟殁后,宝玉日日感悼,夜夜念怀,总也打不起精神来。忽有一日,他在贾母处看见了水月庵的老尼静虚,便想起智能儿来:也不知她近况如何,这次老尼为何没带她来。又想起秦钟死后智能儿根本没有到场,也许她根本就不知晓,也许她知晓了怕丢丑没有敢来,也许她见秦钟已死,恩断义绝,原本就没打算来。这样思来想去,心中更是乱作一团,学也没心上,便整天呆在家里,与黛玉、宝钗等一处玩。
这日早晨,宝玉、黛玉在贾母处吃饭。饭桌上,黛玉边吃边瞅宝玉,吃吃笑了一声。贾母笑问道:“孩子,你笑什么?”黛玉笑着回道:“我笑有的人像个傻子,吃饭吃到了鼻子上!”宝玉一听,方觉察到什么,往自己鼻子上一摸,果然沾了一小片菜。他忙用手揩掉,强笑了一下。贾母明知是为了什么,便说:“吃了饭叫茗烟陪你出城玩去吧!散散心也好。”黛玉也道:“秦钟都走了这么多天了,你还是如此放不下他。虽说你们是至交,他既然去了,你也不能一辈子什么事不干,那鲸卿虽在九泉也不会答应的。”贾母听了道:“你妹妹说的在理儿。你千万要注意自己好好的,别让人再老为你操心啦!”宝玉答应着,丢下饭碗便去找茗烟。
天气已是仲春时节,野外草青柳绿,鸟语花香。宝玉与茗烟各骑着马,一路悠闲地信马由缰,浏览着四周景色。宝玉忽然想起秦钟的墓茔就在附近,便向茗烟道:“咱们去看看鲸卿罢!”茗烟道:“二爷,依我说不去看他也罢。到了那里,你又该伤心了。”宝玉道:“不去我更伤心。哪有路过朋友家门口而不入的理儿呢?”茗烟只好陪宝玉拐向正南方而去。
马行约二里地,便隐隐约约看见了秦钟的墓茔。走近时,竟看见墓前跪着一个人,从背影及穿着看,是个尼姑样。宝玉一下子明白了,那肯定就是智能儿。他便和茗烟蹑手蹑脚地向坟墓走去。快到之时,智能儿似乎发觉后面有人走来,又似乎知晓是谁正在走来,就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土,向另一方向踽踽而去。宝玉见状,忙喊了一声:“智能!”一面与茗烟追了上去。
谁知那智能儿听见宝玉的喊声,竟然加快了脚步,向前越走越快。宝玉一看急了,一面也加快追赶,一面喊着说道:“智能儿,你不要不理我!你知道吗?自打钟哥走后,就从此不见了你。我去馒头庵找你,他们说你早已不在那里了。你到底去了哪里?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不晓得,钟哥临死前,交代我要照顾好你,可我又百般找不到你,我总感对不住钟哥。智能儿呀!为了死去的钟哥,你也该等等我,我有话对你说!”听了宝玉这番话,智能慢慢止住了脚步,站着一动不动。
宝玉、茗烟赶了上去,见智能面容憔悴,眼泪汪汪,嘴张了几下,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宝玉拉住她的手,问道:“智能儿,你如今怎么样?”智能低下头,抽泣着嗫嚅道:“还能怎样?”宝玉又问道:“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钟哥死时你为何没有到场?”
智能儿愣了半日,方说道:“那日秦伯伯碰上我们在一起,打了钟哥后,第二天便来到庵里告我的状。你知道,静虚师父原是知道我们的事的,曾狠狠训我一顿后嘱我知错且改。所以此次她便再也不饶我,硬是把我赶出庵门。无奈,我回到十三里外的家里。当时家里也已经知道我的丑事,我爹也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几天下不了床。静养十来天后我身体大愈,出家门打听,得到钟哥已经故去的消息,我欲哭无泪。当天夜里我悄悄来到钟哥坟上,坐在坟前陪了他一整夜,回去后就又病了。我知道我对不住钟哥,是我害了他。也不是我听到你喊话就躲你,我实在无颜再见到你呀!”说着,竟又哭了起来。
见智能儿如此形状,宝玉心里也酸兮兮的。他低头沉思了半晌,方问道:“那,你往后如何打算呢?”智能儿边哭边道:“我一个羸弱女子,还能怎么样?原本,心想钟哥既已去了,我也不愿苟活下去,干脆追他而去。可又一想,钟哥家因为我已经死了两个人,我若也去了阴间,谁人每年清明时节为他家的坟冢扫墓烧钱?谁人每年十月初一为他们爷俩烧送寒衣?因此,每每欲死,可总也下不了决心。”宝玉听了劝道:“你想的极是。鲸哥在天有灵,他也决不会让你为他去殉情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智能儿便辞别了宝玉、茗烟,孤独地向前方走去。宝玉望着她的背影,两眼珠泪汪汪。直到看不见了智能,他还是那样呆呆地站着。茗烟再三劝说,他方揩干泪水,与茗烟骑马打道回府。
秦钟之死和智能的遭遇,给宝玉的打击十分沉重,以至于过了好久仍缓不过劲来。之后,虽然在大观园建成后在父亲贾政面前小试牛刀,显露了自己的才华,又经历了大姐元妃归省大观园时的空前盛况,他还是打不起精神来,整天蔫而巴几的。壬子年三月十六日,宝玉依元妃旨意,与众姐妹进驻大观园,此后方慢慢恢复元气。究竟如何,下回分解。